我第一次读笑傲江湖的时候,刚读到第二章「聆秘」,被下面这个场景震惊了:
【突然喀的一声,窗格推开。林平之吃了一惊,只道被他们发现了行迹,待要奔逃,突然间豁喇一声,一盆热水兜头泼下,他险些惊呼出声,跟着眼前一黑,房内熄了灯火。
林平之惊魂未定,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,臭烘烘的,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,淋了他一身。对方虽非故意,自己受辱却也不小,但想既探知了父母的消息,别说是洗脚水,便是尿水粪水,淋得一身又有何妨?】
林平之去窗下偷听,被洗脚水淋了满头满身。
金庸的作品中,各种偷听的行为太多了。如果被发现了,被抓住、或者被当场打死,当然很悲惨。被洗脚水淋了满头满身,说不上悲惨,但一定很羞辱。
既然作者已经安排林平之这次偷听不会被发现,为什么一定要给他安排一个这样羞辱的挫折呢?
我当时就隐隐约约感觉,金庸一定不喜欢这个角色。但是、这才是全书的第二章,故事刚刚开始,直到目前为止、林平之看起来还是一个正义又无辜的少年,并没有什么让读者讨厌的地方。
然而、林平之被淋洗脚水事件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,所以我对林平之这个角色的疑惑一直都没有放下。
直到第三十六章「伤逝」,看到林平之为了复仇、挥刀自宫。
这才让我确定了,那盆洗脚水,真的就是金庸的不怀好意。
从淋洗脚水到自宫,金庸对林平之的不怀好意,从始至终。
打打杀杀的武侠世界中,偷听算什么?如果是金庸喜欢的角色,去偷听就算是被抓住了,也不会遭受这种羞辱。
比如,杨过偷听了黄蓉教鲁有脚打狗棒法,这是丐帮帮主的不传之秘。后来被黄帮主知道了,又怎么样?
由于各种原因,郭伯母不但没怪杨过,后来还在危急时刻,继续教他打狗棒法:
【黄蓉白了他一眼,道:“在我面前,你又使什么狡狯?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,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,今日我再传你二成。馀下三成,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,旁人可传授不来。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,二来今日事急,也只好从权。”】
有了郭伯母的纵容,杨过得意了。
后来、他还以此向情敌大小武炫耀,这是我岳母对我这个好女婿的特别授课:
【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,笑道:“咱们一齐瞧见,何以我会使,你却不会?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,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。连我的芙妹也不会,你们如何懂得?”】
都是偷听,为什么结局的偏差那么大?
杨过偷听秘密,虽然被抓住了,但是不但没被惩罚、还能继续学习打狗棒法、棒法还被他用来压制情敌、证明他的郭家女婿的身份。
林平之偷听秘密,虽然没被抓住,但是被淋了一身洗脚水。
金庸舍得断杨过一臂,却舍不得泼他一盆洗脚水。
前者是物理伤害,后者是心里羞辱。
大侠可以被磨练,但不能被羞辱。
如果金庸只是想要给林平之挫折的话,他完全可以让林平之受伤、让他中毒、或者让他被抓住。
但是作者偏偏选择给他泼一盆洗脚水。
看似放过了他,却又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恶意。
除了对这个角色的有意的羞辱,想不到别的理由。
再举一个例子:小龙女的树皮衣服。
小龙女身中赤练神掌剧毒、又被冰魄银针刺中、毒入经脉,在绝情谷底孤独度过16年时间,确实非常苦。
但是、金庸笔下的角色,不受苦的是少数,受苦才是正常,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。
不说别人,金庸喜爱的张无忌就曾经身中剧毒、还被困谷中的,看起来和小龙女的遭遇很类似。
所以,中毒、被囚禁,并不能看出作者对角色的好恶。
但是、我们看看这16年间、小龙女过的是什么日子:
【杨过接过手帕,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,甚为粗糙,想象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,不禁心酸难言,轻轻抚着她头发,说道:“龙儿,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。”见她所穿衣衫大半乃淡褐色,是用树皮丝筋编缀缝补而成,想象这十六年来困苦,心酸更甚。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,说道:“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,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。”】
在绝情谷底的16年,仙女一样的小龙女,穿的衣服、用的手帕,都是【树皮丝筋编缀缝补而成】。
小龙女穿的树皮衣服、和林平之淋的洗脚水一样,都能让读者感受到作者刻意的羞辱。
我们看看作者为了让小龙女在谷底生存16年,赋予了她怎样强悍的野外求生能力:
【房中床榻桌椅,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,不过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,此处的却以粗木搭成。】
金庸舍得让仙女一样的小龙女在谷底伐木、自己造了一屋子的粗木家具。
然而,作者却吝啬得不肯让天仙穿一身好衣服。
为了不给天仙提供穿好衣服的条件,金庸对谷底的动植物生长如此安排:
【小龙女道:“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,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,通到了这里,自此便在此处过活。这里并无禽鸟野兽,但潭中水产丰盛,谷底可见天日,生有果木,水果食之不尽,只是没布帛,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。”】
可以让你有吃有喝,但是就是不给你布帛。
作为作者,金庸只要动动笔,就可以删掉【只是没布帛】这个恶劣条件,为姑姑的穿着提供一些善意。
比如,他可以让谷底长有汉麻,这样、会缝衣服的龙姑娘至少可以自己动手做麻布衣服。
谷底没有斧子锯子的恶劣条件下,姑姑都能伐木造家具,我们应该对姑姑有信心、只要有汉麻生长,顽强的姑姑一定可以做出麻布衣服。
如果作者更爱惜她一些,还可以让谷底长桑树,让小龙女在谷底养蚕、穿更符合仙女气质的丝绸衣服。
说到底,都是作者动动笔的事情。
但是,金庸就是要让小龙女穿树皮。
一边写她美得像仙人,一边让她穿得像野人。
穿着树皮的仙女的食物来源,只有水果,唯一的蛋白质来源是白鱼。
然而,谷底连火都没有,龙姑姑吃白鱼都是生吃。
16年后、杨过终于来了,小龙女也只能招待他吃生鱼:
【两人说了半天话,小龙女回进屋去切了一大盆鱼,佐以水果蜂蜜。】
连载版和三联版中, 这句话还是【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】。
到了新修版,金庸把火种都拿走了,害得姑姑连熟食都吃不到、只能生吃,「烧」一盆鱼、变成了「切」一盆鱼。
作为对比,和小龙女一样身中剧毒、被困雪谷中的张无忌,也吃白鱼,但是我们看看张无忌吃得多香:
【他欢呼大叫,以尖枝割开鱼肚,洗去了鱼肠,再找些枯枝,从身边取出火刀、火石、火绒生了个火,将鱼烤了起来。不久脂香四溢,眼见已熟,入口滑嫩鲜美,似乎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。片刻之间,将一条大鱼吃得干干净净。】
张无忌有生火的工具、可以在谷中烤白鱼,烤得【脂香四溢】,吃起来有趣又美味,是他【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】。
除此之外,金庸还给困在谷中的张无忌送来过雪鸡、山羊,让他营养充足,一点都不耽误这几年时间好好长身体。
困在谷底算什么?只要作者偏爱,他老人家动动笔就可以让角色过得很舒服。
当然,对小龙女和张无忌来说,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食物,而是解毒。
这16年间,小龙女是怎么解毒的?
【小龙女道:“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,毒性发作,全身火烧,头痛欲裂,当真支持不住,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,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,虽不能驱毒,却可稍减烦恶苦楚。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,亦有透骨之寒,幸好咱们在古墓中习过《九阴真经》的闭气法,于是我潜回冰窖,在那边逆运经脉,竟然颇有效验。...... 我服食蜂蜜,再加上潭中的白鱼,竟能令痛楚消减,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,正是驱毒的良剂。如是长期服食,体内毒发的次数也渐渐减少,间歇加长。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,到后来数日一次,进而数月一发,最近五六年来居然一次也没再发,想是已经好了。”】
十六年的时间,直到【最近五六年来】才没有毒发,也就是说前十年小龙女都被剧毒困扰,毒发的时候,【全身火烧,头痛欲裂,当真支持不住】。
而所谓的解毒,也只是【想是已经好了】,是靠一直泡冰水、吃生白鱼、然后绝情断欲压制。
而张无忌的解毒,非常彻底。他中的玄冥阴毒,只有九阳神功才能够化去。张三丰想综合少林、武当、峨眉三派的九阳功、为张无忌疗毒,可惜被少林寺拒绝了。
然而、幸运的张无忌,在谷中的白猿腹中,取得了全版、原版《九阳真经》:
【练完第一卷经书后,屈指算来,胡青牛预计他毒发毙命之期早已过去,可是他身轻体健,但觉全身真气流动,全无病象,连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,也要时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,而发作时也极轻微。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经文中读到一句:“呼翕九阳,抱一含元,此书可名《九阳真经》。”才知这果然便是太师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经宝典,欣喜之余,参习更勤。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,常采了大蟠桃相赠,那也是健体补元之物。待得练到第二卷经书的一小半,体内阴毒已给驱得无影无踪了。】
张无忌不紧不慢的修炼九阳真经,结果在无意之中把身上的寒毒消解得干干净净。
和小龙女毒经过了十年才【想是已经好了】不同,张无忌的毒、不过几个月的时间、【已给驱得无影无踪了】,确定已经全好了。
金庸真是舍不得让张无忌受太久的折磨。
什么幸运不幸运,还不都是金庸的偏爱。
金庸只给小龙女穿树皮、只给她吃生食、不给她彻底解毒,已经够恶意了,居然还嫌不够,还要让她连语言能力都几乎丧失:
【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,这时说起话来,竟口齿不灵。】
何必做得这么不留一点点情面呢?
中毒是挫折,被囚禁也是挫折,但都不是羞辱。
金庸人物中,中剧毒的人很多。这些人要么好了、要么死了。然而、中毒多年、好不了却也死不了的,只有一个小龙女。
金庸人物中,受困多年的人也很多,但是受困期间穿树皮、失去语言能力的,也只有小龙女一个。
如果说林平之的自/gong、小龙女的失/zhen,还有推进情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,那么林平之淋洗脚水、小龙女穿树皮衣服这样的描写,对情节推动毫无必要,就纯粹是作者对这些角色的特别恶意了。
金庸的厌恶,难道不清晰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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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龙女的正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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